鄢福初:《大唐中兴颂》的书法美学与盛唐精神

排行榜 收藏 打印 发给朋友 举报 来源: 湖南书协   发布者:邓启顺
时间:2022年11月11日 21:18

《大唐中兴颂》的书法美学与盛唐精神

鄢福初

《大唐中兴颂》所在地浯溪碑林外景

右侧亭内为《大唐中兴颂》

每次到岳麓书院,在讲堂南北两壁“忠、孝、廉、节、整、齐、严、肃”八个近两米高的大字碑前徘徊,目光便会随着那些膂力矫劲的笔画游走,有一股袭人的静气,让人沉默,让人静穆!

从这座书院大门走出去的书生们,写字都惊人一致——正义凛然、大气磅礴!显然,在这座庭院里,隐藏着湖湘书风精神最大的秘密,或者说保有着我们湖湘书风最根本的精神基因。出书院的大门,逆湘江而上,过南岳衡山,直抵永州,“湘江东西,中直浯溪,石崖天齐,可磨可镌”。颜真卿平生唯一巨幅摩崖《大唐中兴颂》屹立于浯溪石壁。浯溪略显寂寞,然而,犹如江潮日夜不停地拍击堤岸石壁,一种强烈的声音在我心底从来不曾消退,那里应该就是湖湘精神和湖湘书风更远的一个精神源头!

从天宝十四载(755年)开始,大唐王朝历经八年安史之乱,江山数度岌岌可危。当叛乱终于被平定,满天的乌云散去,天下重归太平。为了纪念这一历史事件,元结以满腔热情撰写了著名的《大唐中兴颂》。大历六年四月至六月,元结又请在平定安史之乱中立下丰功伟绩的颜真卿书写《大唐中兴颂》镌刻于浯溪之崖。元结是唐代文学革新运动即古文运动的急先锋,颜真卿是书法革新的首倡者,二人都是平定安史之乱的功臣,合作撰书此颂,无论从艺术还是身份角度看,都是珠联璧合,此碑更可以说是二公同心同德的结晶。后人以元文之奇为一绝,颜书之奇为一绝,宋代皇祐年间祁阳令齐术又以摩崖石奇为一绝,建“三绝堂”以护,自此号称“摩崖三绝”,确立了浯溪碑林在中国石刻碑林中的崇高地位。今天我们走进浯溪,就像走进一部唐代以后的文学和书法史,就像走进一个文化道场。历朝历代的文豪、书家们都曾相继朝浯溪集结,他们从四面八方而来,穿越千山万水,以独特的人文精神和奔涌的才情聚于浯溪,进行一次又一次超越时光的对话和心灵的碰撞。

浯溪摩崖《大唐中兴颂》是颜真卿63岁时所书,此时颜真卿书法技巧、风格已完全成熟,有元结雄文助其笔力,又与山川江水相映发,不愧为颜氏生平最得意的唯一巨幅作品。清杨守敬《学书迩言》称:“《中兴颂》雄伟奇特,自足笼罩一代。”清杨宾《大瓢偶笔》称:“古劲深稳,颜平原第一法书也。”元代郝经说:“书至于颜鲁公,鲁公书至于《中兴颂》,故为书家规矩准绳之大匠。”如此巨幅杰作,尽显鲁公胸怀之博大、技艺之高超、功力之非凡。

颜真卿毕竟是王羲之以后最伟大的书家,在他生活的盛唐时代,南北融合,中外贯通,时代气象健康爽朗、博大恢弘,方严清瘦的楷书已经变得苍白。颜真卿以他的天赋、胆魄、功力创出一种外拓的、朴厚雄伟的书体。《大唐中兴颂》端庄浑穆,元气淋漓,于圆满中见筋骨,笔力雄健,力沉势足,大气磅礴,树立起了与那个时代精神相称的崭新书风。从这个意义上说,《大唐中兴颂》已超越颜真卿个人书风的转变与成熟,代表的是盛唐时代文化艺术精神,是凝结于浯溪石壁的盛唐之音!

苏东坡曾说“颜公变法出新意”,颜真卿书法的特殊意义在于他“一变古法”。

如果你不了解中国书法历史长河的流变,不了解盛唐时代那种恢弘的精神与气势,不了解颜真卿一生的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你也就永远无法了解或者永远想象不到颜真卿的伟大。我按照时间的先后顺序,将颜真卿所留下的各个时期风格各异的书法作品一一摊开,置于案头,徘徊流连,饱看数日,闭目冥想,不能不由衷地、无言地、长久地喟叹,在书法的新意方面,没有其他书家可比得上颜真卿,如果仔细研究其生平与书法艺术历程,完全可以说颜真卿书法里包含并解答着书法的所有问题。

首先,在笔法上,颜真卿改变了初唐书家注重运指、风格轻盈秀丽、以瘦硬取胜的特色,而是加大了腕力的运用,力透纸背,力入崖石,开创出书法艺术前所未有的力量之美。在颜真卿一生众多的书法作品中,摩崖《大唐中兴颂》正是其笔法的一个重大转折。在此之前,从秀媚多姿的《多宝塔碑》,到浑厚开张的《东方朔画赞》,再到雄秀独出的《麻姑仙坛记》,颜真卿也一直在变,变化也大,但似乎总是学习汲取前辈经典的多,仿佛一直都在为某一个时刻做准备,甚至欧阳询、虞世南等人的努力都可归结为这一种准备。颜真卿写完《麻姑仙坛记》两个月后,《大唐中兴颂》登场了,颜真卿的书写突然由精确走向随意、走向自在!自此后,颜真卿的用笔只体现四个字——粗锋饱墨。这种元气淋漓的新笔法固然可以分解出其篆隶成分,却不如说是受盛唐时代气势的裹挟而不由自主地呈现。

其次,在结体上,颜真卿改变了王派书家大多左紧右舒、左低右高、右肩稍耸、字形微侧之势及灵便洒脱之姿,而是吸收了篆、隶正面取势,浑圆庄重的特色,笔画端平,左右对称,字字都以正面形象示人,突出了字体的方整、刚正。魏晋时代的字讲究风流洒脱,结体多呈放射状,所谓斜画紧结,王献之是代表人物,后世的柳公权、黄庭坚发扬光大。颜真卿的字如“国”字,先定四角,在方正的框架内安排点画,内敛,所谓平画宽结,将方整、刚正、大气推向极致。《旧唐书·颜真卿传》云“清臣富于学,守其正,全其节,是文之杰也”,王世贞评《大唐中兴颂》说“颜真卿书,字画方正平稳,不露筋骨,当是鲁公法书第一”,方正和平稳连在一起使用非常自然,加之“不露筋骨”,他将此碑定为颜真卿“法书第一”。而且后人评书大都将结体的方整与颜真卿人品的端正相融合。

在章法布局上,王派书法字小而行宽,具有宽舒静穆之感,犹如一首情深意长的抒情小调;颜体楷书却与此相反,大小参差,行距缩小,全篇布局具有充实茂密之致,字里行间洋溢着充沛的气势,浑然一体,密不可拆,像一组雄壮高亢的交响曲。

《大唐中兴颂》全篇布局充实茂密而又开阔雄壮,字里行间洋溢着长风忽起、巨浪翻滚的气势。标题、序颂,分段提行,均精心设计,摆布恰当。文中遇“天”“皇”字样,空格抬头以表敬意,更得到透气自然之妙趣,有增章法之完美。如此巨幅杰作,标志着鲁公胸怀之博大,技艺之高超,功力之非凡。“字如其人”,颜真卿以忠义大节著于史册。颜书《大唐中兴颂》流动而又刚健的运笔,秀丽而又圆润的点画,落落大方而又平整坚实的结构,形成质朴雄强的气势,犹如一曲刚劲有力的正气之歌,显示出作者“立朝正色,刚而有礼”的风度,实令人百看不厌,余味无穷,感慨万千。

书法和文学一样,是可以“化育天下”的“不朽盛事”。真正的书法鉴赏应该是超功利的,“深识书者,唯观神采,不见字形”,颜真卿作为一个道德楷模,其事迹妇孺皆知,其书法作品几乎成为认识其形象的一个重要途径,可谓“见字如面”。“字”在此时成了符号,消融了笔墨的内涵,越过笔法、结体、章法,颜真卿书法尤以其凛然正气令人惊心动魄。明代赵崡说颜书“千载而下,犹有生气”,竟能感受到“鬼神呵护有由来”,这种生气令“数百世而下读之”仍能流传。王世贞说“颜公刚劲义烈之气,其文不能发而发之于笔墨间”,“刚劲义烈”的气息无法完全通过语言表达,而笔墨却能够补充这一缺憾,王世贞直接在颜真卿碑刻的笔画间感受到“劲节直气”,可以说颜真卿早已于书法艺术的笔墨间表达出范仲淹“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高远境界。

翁方纲说“书势自定时代”,书法艺术的发展趋势取决于时代和社会的发展。中国古人早已认识到艺文随时代而嬗变的特质,刘勰在理论上就曾总结“时运交移、质文代变”“歌谣文理,与世推移”,艺术的风格和历史与时代精神紧密相连。当一切具体的历史进程成为背景,化为虚无,最后只沉淀、凝结成一段书法线条等符号,而我们只从这样一段线条里竟然就可以去理解一段历史风云、一种过去的时代精神,这又可以说是对“书势自定时代”的另一种解释。

唐以前,王羲之在技术上集时代之大成,创造了形式妍美、风格典雅的正书、行书和草书,开一代新风。但王羲之对中国书法的意义绝非仅仅在创造一种新的汉字书写视觉样式,更重要的是在人格、价值观、行为品格上超越俗流,在艺术形式与文人精神品格之间,创造了一个超然独立的理想人格,诠释了一种中国文人名士最向往的“率性自由”的精神。

唐代到玄宗时代,国力上升到顶峰,人们激情四射、神采飞扬,张怀瓘开始批评右军草书“有女郎才,无丈夫气,不足贵”。唐初四家虞、欧、褚、薛大体不脱右军风貌,到了李邕,书虽出于右军,体势已显宽博与雄强。而到了中唐时,颜真卿等士大夫积极入世的理性精神,完全代替晋人出世的率性精神,颜氏在楷书书风上完成了从优美到壮美的转变,把晋人浓缩于尺牍简札之中虚实曼妙、潇洒通脱的风度转化为将开阔与豪迈铭刻于山崖或庙堂的丰碑巨制!中华文化的无上宝典《易经》早已言明:“易者,变也。”天道有恒,天道无常,鲁公变法,绝不仅仅是一个纯技术的问题,“法”的改变只是表面现象,骨子里却是时代风气、思想观念的转变。

很难想象,在古代,在偏远的湖湘南方,在浯溪江边,有一块大书法家颜真卿所书《大唐中兴颂》摩崖,远隔千山万水的人都要朝圣一般而来,湖湘有多么幸运!

湖南人喜欢颜体,成就最大者首推清代何绍基。在所有学颜而又卓有成就的书家中,何绍基应该是最特立独行的一个,最有创新精神的一个。他的字在字形上颜的影子已不复见,最得颜的气势与创新精神。他于颜的“横平竖直”和“溯源篆分”这两点会心尤深,“横平竖直”尽显平易、质朴、大气,不虚张声势,不故作高明。范仲淹最先看出“颜筋”,苏轼也在颜体丰腴厚重的面貌里看出了“细筋入骨如秋鹰”,何绍基读《大唐中兴颂》同样觉得“外观笔势虽壮阔,中有细筋坚若丝”。范仲淹、苏东坡、何绍基都如此惊人一致的目光如炬,恐是源于他们的生命气质都和颜真卿一样,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中那浩然正气相通相往来,因为那根坚若丝的“细筋”,从书法技巧看来自篆分,从文化、生命意义看正是淋漓的元气,那是一个人活着乃至一个民族屹立万世的根本。我觉得,只有何绍基真正抓住了颜真卿书法两个最核心的美学内涵,而且何绍基是凭着深厚无比的儒学修养、情怀、信念以及湖南人固有的坚韧、执著、热情,才将颜真卿书法的这两个特征加以深化乃至推向极致的。

颜真卿完成了中国书法史上从优美到壮美的转变,颜体书法创造性地赋予了中国书法前所未有的精神风貌,颜体书法的端庄威重、崇高神圣令人不得不肃然起敬。一千多年来,我们学写颜字,也间接认同了颜体字传达的大气、宽阔、厚重与包容,塑造出我们个人乃至民族整体的个性与精神。苏东坡曾说:“浩然之气,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矣。”颜真卿那温良谦恭、磊落巍峨、刚正不阿、忧国忧民的风范和人格,早已以书法艺术的形象外化为浩然的永恒正气。颜真卿是中国书法史上唯一能和大书家王羲之相抗衡、相辉映的书坛巨擘,颜真卿的字更有一种平民化倾向,他不故弄玄虚,每一笔每一画都很朴实地表达出充满真挚的情感。清代的包世臣说颜书“稳实而利民用”,千百年来一直为平民百姓所喜闻乐见。从这一点说,他的影响力也许还要超越王羲之,他的书法形成巨大的向心力,也早已沉淀、升华为我们民族灵魂、民族精神的一部分。

浙江绍兴兰亭因王羲之书《兰亭序》而闻名天下,至今每年农历三月初三,不断有文人墨客仿效古人曲水流觞的雅事。湖南祁阳浯溪,元结、颜真卿合作的《大唐中兴颂》尽管“石崖天齐”,却略显寂寞,这或许是太过厚重,又或许是太过雄浑。兰亭雅集,曲水流觞,王羲之的风骨尽管早已在三月的酥风里日渐远去,喜欢雅集的人们仍然可以装得有模有样;唯有伫立在颜鲁公浩然而气塞天地的《大唐中兴颂》摩崖前,我们恐怕再也难以搔首弄姿。解缙说:“不如元结中兴颂,照见千秋事去来。”《大唐中兴颂》是一面镜子,照见千秋历史云烟变幻,也照见我们的卑微、懦弱、浅薄、荒诞……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在这个民族复兴山高日升的伟大时代,我总是觉得浯溪的《大唐中兴颂》实在是太过寂寞,我们需要不断地温故知新,我们需要努力地滋养一种精神,我们要何时才能在《大唐中兴颂》摩崖前找到一种合适的致敬方式呢?

(作者系湖南省文联主席、中国书协副主席、湖南省书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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